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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题目：展评｜穿城而过：反现代性的现代性

和许多人一样，我很早就被植入了对铁道的现代性想象。铁道象征着繁荣的大都会、自由旅行、浪漫的恋爱……这些想象全都来自文学作品、电视影戏等。但那时我从来没有见到现实的火车。也恰因铁道在现实生涯中是缺失的，反而激发出更富浪漫主义的期许与想象。我将自己代入所有和铁道有关的文艺作品，幻想着远方的美妙、幸福和自由，像某个影戏的男主角那样，毫无目的地爬上一辆不知道开何方的火车，在未知之旅中遭遇如肥皂泡一样平常五彩斑斓的奇遇。固然，所有的幻想在平庸的现实眼前都不堪一击。

《穿城而过》展览中，周平浪的作品在我身上激起的影象，是自己在日本的生涯。我第一次看到铁道是在日本。刚到日本那天，我坐着特急电车从成田机场进入东京。一起默默望着窗外谁人生疏的大都市，看着前面的车厢摇晃着在醉生梦死的大楼之间穿行，好像真的进入了某部影戏之中，只是完全不知接下来发生的将是什么。那时我完全没了浪漫的想象，只有生疏和未知带来的恐慌和主要。那天以后，我在日本的生涯就险些完全离不开铁道。

当我在展厅中，看到照片中那些意得志满来到上海打拼的年轻人，看到生涯被轨道牢牢捆绑的每小我私家，我想到的是自己在东京的生涯。曾经我也带着现代式的理想与焦虑，通过这些轨道，在都会疲于奔命。

日本轻轨电车的时刻表能正确到每一分钟。这也许体现了日本人的某种职业精神，但对被轨道交通裹挟着渡过每一天的人而言，时间因太过清晰而尤为繁重而恐怖。原本与时间共融的人，由于时间的展现，而成为时间的客体，被无情驱逐出了时间。我们只能看着时间，追赶着时间，自愿将自己困在时间的牢笼中。在可以量化的时间主体眼前，生涯、肉身、精神被凌迟成碎片，天天我们都忙着拾捡散落一地的碎片，徒劳无功地想要起劲拼凑成一个完整的自我。

浦江高科技园，轻轨穿过都会。汹涌新闻记者 周平浪 图

更恐怖的是，我们都信赖“时间就是款项”。一旦允许时间被款项强奸，天下似乎清晰起来，每小我私家都找到了偏向。即便这些偏向很大程度上是被建构的，被强行嫁接在身上，我们也绝不犹豫、不假思索地接受下来，并将其作为自己唯一的可能性。

这时，轨道交通的意义不仅是速率和时间，还和每小我私家的经济利益挂钩。没有遇上必须乘坐的那趟车，意味着人为、奖金、考评等评价系统上的污点和责罚。这也许就是那么多日本人，即便车厢已挤满了人，也要拼死拼活把自己强塞进去的缘故原由吧。甚至日本铁道公司专设了一个职务，天天早晨上班高峰期，有专门的职员卖力把靠自己气力无法挤上电车的搭客用力推进车厢。

就这样，人的生涯无形中被轨道交通所划定。整个都会计划也和轨道交通紧密联系，进一步决议了人的生涯局限与方式。

每小我私家让渡出自己一大部门权力后，自然会获得一些利益。至少在日本，每小我私家都引以为傲地说，日本的生涯异常便利而有效率。然则，许多时刻，我很难弄清楚，这种随着电车、地铁围着都会团团转的生涯，是不是真的最适合自己，更不知是不是适合在那里生涯的每小我私家。

上海人民广场，地铁口唱歌的女人。汹涌新闻记者 周平浪 图

某种意义上，铁道所象征的现代社会生长系统，只为实现权力与资源设定的尺度，而不是为了详细的个体。我们的生涯水平或许都有提高，但这与其说是现代社会生长系统造福人类社会，不如说是为让所有人能更好地进入再生产市场而提供的需要“饲料”。

更不用说，被这个社会生长系统清扫出去的那些人。他们因不服从或不符合这个系统所设定的尺度，被迫沦为社会底层，过着“天经地义”被忽视被污名被驱逐的生涯。

毋庸置疑，在这个现代社会生长系统中，每个遵照这套系统所设定的尺度而生涯的人都成为这个系统的同谋。人们不仅被系统所忽视，仅作为一个数字存在，同时也忽视自己，忽视与自己一样的个体。在这个系统里，人们都自动将自己的生命献祭给了资源与权力。

《穿城而过》展厅中，新老照片相对而视。 夏佑至 图

在日本生涯多年后，一天夜里，我站在阳台上发呆，看着远处轨道上来来回回奔腾而过的电车，突然感应极端恐怖，好像眼前不是电车，是一节拖着一节在轨道上奔腾的闪闪发光的棺材。谁人时刻，我突然理解了夏目漱石在小说《草枕》中对火车的那段控诉：

“再没有比火车更能代表二十世纪文明的了。把几百小我私家圈在一个箱子里，轰轰隆隆拉着走。它绝不讲情面，闷在箱子里的人们都必须以同样速率前进，停在同一个车站，同样沐浴在蒸汽的膏泽里。人们说乘火车，我说是装进火车，人们说乘火车走，我说是用火车搬运。再没有比火车加倍轻视个性的了。文明就是接纳一切手段最大限度地生长个性，然后再接纳一切手段最大限度地蹂躏个性。”

夏目漱石笔下的情形，至今依然没有太大的改变。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现在的物质资源云云厚实，可每小我私家的生涯照样那么艰难，蒙受的压力照样那么大的缘故原由吧。

在《穿城而过》的展览中，周平浪拍摄的那些被轨道裹挟的人的照片被制成伟大的尺幅，伫立在展厅正中央。从差别角度旁观，能围绕这些人物编织出差别语境，象征着每一个个体的自力存在及其身上的生涯多样性。可以说，这种展览修辞，就在强调个体的主要性。在我看来，任何一个个体的存在，与这个社会，以及规范并控制着人们的现代社会生长系统，都是同样主要的。没有理由可以要求或强迫这些个体为权力和资源出让小我私家权力。

《穿城而过》展厅中，身处在老照片和新照片之间的观展者。夏佑至 图

这小我私家之为人最基本的问题，在中国第一条铁路——淞沪铁路出现时，就被以现在看来似乎显得荒唐、极端、过分守旧的方式出现出来。淞沪铁路修建之初 中英两国种种纠纷，这里不做赘述。让我感兴趣的是那些中国官员对铁路的态度。那时的知识精英，冯焌光、沈葆桢等人，岂非真的不知，铁道将给中国带来伟大利益吗？他们真的就是一群愚昧无知昏庸守旧之徒吗？在《铁路现代性》一书中，作者李思逸将他们的行为称为“反现代性的现代性”。他这样写道：

“他们否决铁路的理由，除了外国修建损害主权外，更多是基于一种我们已感生疏的认识论：为什么要那么快呢？有效益我们就一定要去争取吗？况且，铁路带来的垄断性收益最终都是归于政府，及其手艺夺走了贩夫走卒赖以生存的饭碗，国家与民争利，有什么荣耀可言呢？有钱不赚，难怪被洋人看成傻子和疯子。我们可以基于西方现代性的生长视角，叹伤晚清知识分子腐朽的道德观阻碍了中国的茂盛之路，但也不应忽视，当前的后殖民研究，盛赞圣雄甘地对于纺织机械的拒斥是‘反现代的现代性’。”

岂论那时，照样现在，让贩夫走卒保住赖以生存的饭碗，国不与民争利，这岂非不是为政者必须做的事和最基本的职责吗？这种“反现代的现代性”，甚至是每小我私家都应具备的素质。只有任何时刻都对现代性、现代社会生长机制保持足够的小心和反思，才不致被外在于人的、基于数据与野心的生长主义所裹挟和绑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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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城而过》中的另一组摄影作品与淞沪铁路有关。这是许海峰1990年代拍摄的那时还未拆除的淞沪铁路沿线一样平常生涯场景。这组作品尤其吸引我的一点是，老百姓因势利导自觉形成的混沌的生涯方式，以及由此而来的模糊空间。倘若我们撇开视觉上整齐划一、行政上便于治理的尺度，就会在这样的模糊空间中，感受到那种生涯方式的怪异活力与多样性。

展览开幕当天，摄影师许海峰讲述1990年代拍摄的淞沪铁路照片。夏佑至 图

在这些照片中，我们看到人们围绕铁道自行组织种种另具匠心的生涯。孩子在铁道上嬉戏，大人架起桌子打麻将，一根绳子连通铁路双方成为晾晒衣物的好地方。闲暇时人们搬凳子在铁路上看报纸谈天，忙碌时铁路便马上转型成事情场所。这是一种肉眼可见的快乐、闲适与知足。

固然，我并不想浪漫化地去想象谁人时期、谁人地方的那些人的生涯。我只是小时刻在家乡也有过类似的生涯，至今依然是异常眷念的一段影象，深知这种生涯方式并非一无是处，不应被不加思索地彻底清除。

我也不认为，重新回归到那种生涯才是最适当的。只是以为，社会能否在快速生长、强势治理与人们自觉形成的生涯方式之间找到平衡。也就是，在为由民众自然天生的生涯方式提供保障和服务的前提下举行合理的生长与治理，而不是以追求政绩、知足资源需求为主要目的来举行大刀阔斧、摧枯拉朽式的计划和开发。

1990年代，面临革新的淞沪铁路。汹涌新闻记者 许海峰 图

也许，不管什么样的计划、开发、治理、革新，民众终究都要用自己的设施顺应，而最终都能找到顺应的设施。但这个历程可能要支出无可估量的价值。对权力和资源而言，在野心和目的眼前，这样的价值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器械；但对身处其中的个体而言，是必须实着实在用生命去面临和负担的。

简·雅各布斯在《美国大都会的死与生》中，用小奥利弗·W·霍布斯的一首诗作为弁言。诗中这样写道：

文明最伟大之处并不在于此

而在于这芸芸众生

都能直接感受到的事物。人们常说

我们大沉溺于生涯的方式，我却要说

文明的价值就在于让生涯方式加倍庞大；

人们的衣食住行需要的不仅是起劲事情，

还要用头脑思索，而不只是简简单单、

互不关联的行为。由于

更庞大、更深入的思索

意味着更充实、更厚实的生涯，

意味着兴旺的生命。生涯自己就是目的。

在我看来，这也许就是“反现代性的现代性”的意义所在。

《穿城而过》展览中，许海峰的照片尺幅不大但内容厚实，很好地出现出那时谁人区域的生涯状况与精神面貌。这些照片漫衍在展厅周围的墙上，与周平浪的作品联络，形成了完整的共同体。如果说，周平浪的作品通过大尺幅的展示，突显个体生命在社会生长中必须被重视，那么许海峰的作品则通过厚实而详细的细节，构成了这些个体生命存在的基本靠山，象征了“更充实、更厚实的生涯”和“兴旺的生命”。这些着实而鲜活的个体生命，与充实而厚实的生涯，才应是现代文明存在的目的和社会生长的意义。

展览开幕当天，摄影师周平浪讲述死后照片的拍摄故事。夏佑至 图

摄影是一种旁观，也是一种凝望。它提供的不仅是转瞬即忘的一瞥，而是发自内心的关切与思索。《穿城而过》展览中的两位摄影师，在差别时期，将镜头瞄准了和我们一样的、被裹挟在现代社会生长历程中的普通人，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新的视线，得以穿过冷冰冰的数据和堂而皇之的广告，直视普通人的生涯与运气。

同时，这个展览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重新认识自己、反思现代性的机遇，让我们的意识在影像之间倘佯时，能够跳出谁人被建构出来并强加在自己身上的生涯观念与价值评判系统，去思索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涯方式，而非盲目成为谁人由权力和资源修建的生长主义的同谋者。在这一点上，展览就已具备了“反现代性的现代性”。